错误

一位机械师在院子里捡到了一台废弃的机器人。机器人的型号极其老旧,电线裸露在外,皮肤残破不堪。它流出的机油混着锈味,让它更像一个死去的生物。出于职业尊严,机师没有计较乱丢垃圾的事情,而是决定把机器人修好。

 

机器人的到来对机师的生活并无影响。机师的家里已经堆满了破铜烂铁,或许这是别人把垃圾倒进他院子的原因。机师的手艺曼妙无比,从发条闹钟到时空传感器到量子脑,没有他修不好的东西。只是这项手艺在渐渐失传,因为一种由纳米机械构成的万能修理喷雾已经占据了市场。机师对此感到痛心,他热爱自己的技艺。总之,机师把机器人搬回家,一如他把别人废弃的发条闹钟,时空传感器和量子脑搬回家。

 

机师暂停了手头所有的工作,专注机器人的修理。他清理了外壳,更换了线路,安上了新的传感器。机师严谨地修理对方,一如修理发条闹钟,时空传感器和量子脑。机师对待自己的工作一丝不苟,一视同仁,因此,修理的东西到底是何,是否好修,于机师并无区别。他极其投入,好像他生来就是要做这个的。

 

“您好。”基本功能恢复后,机器人开口道,“谢谢您修好我。”

“好。”机师点头道。

 

机师并无与对方进行交流的打算,修理工作还在进行。机师订购了一些肢体零件,逐个替换对方身上残破不堪的元件。他做这一切时,机器人的眼球在眼眶里移动,伴随红色思考灯的不停闪烁。机师知道对方正注视着他,思考着什么。这和发条闹钟的滴答声一样,属于修理带来的正常结果,机师并不在意。他安上胳膊,调试关节,弯曲对方的手指,测试光敏度,贴上新的皮肤。偶尔他停下来,凝视机器人属于青年男性的面容,检查是否对称。偶尔他也露出满意的笑容,出于对自己工作的成就感。这笑容与他修好发条闹钟,时空传感器和量子脑时别无二致。

 

现在,大功即将告成,只差更换最后的脸部元件。机师已经十分疲惫,但又别样满足。机器人始终沉默,但红灯从未停止过闪烁。机师打开包装,拿出替换的眼球。这时机器人却说话了,它说:

 

“很感激您修好我,但请不要更换我的右眼。”

 

机师停下了手上的动作。机师离群索居,选择终日和废旧机械待在一起,因为他喜欢机械。机械易于理解,便于操作,一切行动皆为合理。然而现在出现了一个离奇的要求。机师说:

 

“什么?”

 

“现在我全身几乎都是新的零件,”机器人说,“如果我最后的右眼也被更换,我感到自己就不再是从前的我了。”

 

机师凝视着对方,神情与凝视发条闹钟时并无区别。

 

机师问:“从前的你是什么样?”

 

“我想不起来了。”机器人答,“我一直在回忆。但我的记忆看来已经被清空了。”

 

“那就没有什么一不一样的问题了。”机师结束了对话。

 

机师继续手上的工作。机器人再度开口道:


“我想起来了,”它说,“我从前应该是一个人类。”

 

“什么?”机师皱眉。

 

“我本来是一个人类。”它重复道,“所以请不要更换我的右眼。如果我最后的部件也被替换成机械眼,我感到自己就不再是一个人了。”

 

“你本来就不是人。”机师说,“你原来每个部位就都是机械的。”

 

机器人沉默片刻,“是吗?我记不清了。但我应该是一个人。”

 

于是机师暂缓了右眼的安装。他关闭机器人的运行,清理了一遍对方的电子脑。机器人再度睁开眼睛时,机师询问它:

 

“如何?还感到自己原来是个人吗?”

 

机器人笨拙地开口道:

 

“很感激您修好我,但请不要更换我的右眼,因为我应该是一个人类……”

 

于是机师再度按下了机器人的开关。这样重复三次后,机师发现并无成效。他凝视着机器人,机器人仍在笨拙地重复那句话:

 

“我应该是人类……”

 

机师打断它,“你觉得你是人类的依据呢?”

机器人说:“其它我想不起来了,但我感觉自己应该是人类……”

 

机师于是改变策略。他试图用交互学习来扭转对方的认知错误。机师放下工具,拿起图纸,开始逐一给机器人讲解它的身体构造。在长达数日的修理工作里,机师对对方的构成早已烂熟于心,闭着眼睛都能描摹。机师站在机器人面前,用语言将它再次全数拆开,一一展示细部和肌理,然后又尽数放还。关节如何组合,信息如何采集,思维如何经由躯体传达,机器人沉默不语地听着。机师时不时停下,向对方提问或要求对方复述,确保对方理解每一个细节。这一番讲解结束后,已是深夜。

 

“……就是这样。你明白了吗?你的构造里可没有一点留给’人类’的空间。”机师说。

 

机器人并无作答,只有红色的思考灯在太阳穴旁闪烁。机师洋洋得意的默认了自己的胜利,重新拿起替换的右眼。他走近对方时,一件更让机师惊愕的事情发生了:泪水自机器人的眼眶里淌下。

 

机师大为震惊。一方面惊讶对方超出型号的情绪仿真功能,一方面感慨对方错误之深的不可理喻。他收起表情,在机器人面前俯身,慢慢拨开对方的额发。机师托住机器人的脸,细细端详。对方的皮肤传来细腻的触感,鼻子下呼出温润的气流,左眼湛蓝,右眼浑浊,但同样湿润。他凑得极近,以至于他的脸上也流淌着对方的泪水。机师在对方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。他们在外貌上多么像是同类——身高相近,年龄相仿。机师伸手抚上对方的后脑,慢慢地让它把头靠在自己肩上。他感到肩部传来眼泪的温热,感到对方身体因为情绪波动传来的战栗。机师的手沉默地在机器人脖颈处搜寻,啪嗒一声后,机器人的身体了无生机的靠在机师身上。

 

机师将对方在工作台上放平。他把对方逐一拆开,逐一检查。一根一根线路,一个一个元件——机师没有找到错误所在。

 

机师将机器人安回原样,然后烦躁地离开了工作台,去修理发条闹钟,时空传感器和量子脑了。这向来给予他成就感和慰藉,今天却突然不能了。机师喜欢机械。机械易于理解,便于操作,一切行动皆为合理,现在这种合理性却遭到了根本性的质疑,并不可理喻的无法修正。于是一切都了无意义了。

 

这时机师明白,自己身上也出现了错误。如果对方确实不是人,那么是他技艺的错误。如果对方确实是人,那么是他判断的错误。两种错误都是毁灭性的,机师不能接受。月光之下,机师站在镜子前,把自己逐一拆开。一根根线路,一个个元件。——检查完成后,机师同样没有找到错误所在。

 

机师沉默地装好自己。现在他必须得承认自己也发生了无法修正的运行错误。机师感到了无助和茫然,他信心与价值的基础土崩瓦解,而原因尚且不明。这里似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,那就是合理性是一个幻觉逻辑。机师望向工作台的方向。黑暗之中,他知道对方太阳穴上的红灯正在闪烁,知道对方正隔墙注视着他,思考着什么。机师想起了对方眼瞳中自己的面容,那面孔此刻突然模糊不清了。事情终于全面地呈现了不可理喻性,这时一切关于对错的争执都无关紧要了。机器人发生了不可理喻的错误,机师自己却也一同,那么这里又有什么区别呢,终究是一样的不可理喻。于是机师感到自己现在可以理解对方了——当他不再理解自己之时,就走近了他人。

 

FIN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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