流放

犯人毫无疑问被流放了。他背井离乡,孤苦伶仃地在这片沙漠中持续行走,既不能控制前进的方向,也不能在一个地方长久停留。偶尔会有同路人出现,但他们也深陷于各自的流放,很快便消失不见。在这沙漠里,他是个外来人,既听不懂本地的语言,所说的话也不为其他人所理解。

起初,还有人在押送他。押送他的衙役,除了身份比犯人更高一筹,几乎受着和犯人同样的苦。当犯人因为炎热脱下外套时,他还得恪守规矩穿着严实的制服。然而,在他们的行走步入一个新年头时,衙役却对犯人说,他退役了。衙役第一次脱下了帽子,于是犯人惊奇地发现衙役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。衙役不无伤感地说,犯人是一个不错的同伴,陪他走过这一程是他职业生涯的荣幸。于是犯人也受宠若惊地感动起来,和衙役说了许多掏心掏肺的话,甚至还流了眼泪。衙役轻轻拍着犯人的背部,替他擦掉眼中的泪水,祝福他,还将自己的手杖和帽子放在犯人的怀里,衙役说,你是一个优秀的犯人,可以自己押送自己。然后衙役便自由地走向他们来时的方向。在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后,犯人带上了衙役的帽子,转身走向属于他的炎炎烈日。

然而,流放地到底在哪?犯人始终不知晓。负责他的衙役退役时,并未告诉他的流放地到底在哪。这让犯人十分痛苦,如果没有流放地,真正的流放就无法开始,他永远只是在前往流放地的途中。犯人穿越沙漠,来到了一个流放犯聚集的小镇。他开始学习其它人的语言,询问他们流放地的所在。然而这些人并不关心流放地,只是邀请他一起在酒吧里喝杯酒。一些人问犯人,既然没有人在押送你,你为什么不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快活呢?然而犯人说,他现在是一个成熟的人了,可以自己押送自己。一些人觉得他是神经病,也有人敬佩犯人的自制力。最终犯人赢得了酒吧一角的尊重,得到了三杯免费的啤酒。然后犯人便带上衙役的帽子,继续他的旅途。

他也去当局那里问过。办事员说,你的流放地写在你的档案里。犯人问,那我在哪里可以查看自己的档案呢?办事员翻阅着资料,告诉他,你的档案已经先行寄去流放地了。于是犯人问,那我怎样才能知道流放地在哪呢?办事员说,那要去查你的档案。犯人对此勃然大怒,说这问题永远不可能解决。办事员辩解道,这件事实在不归他管,但是部门主任可能有备份资料。于是犯人去找主任,那个下午他见了三十七位主任,而第三十七位主任让他去找第一位主任。于是犯人明白他再也不可能从当局这里取得任何协助,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寻找流放地。犯人的内心不再迷茫。他的心里只有坚毅的意志。他翻越山峰,穿越溪流,在野林里扎寨,在溶洞里生火,在瀑布上漂流。途中,他认识了一位年轻的冒险家。冒险家敬佩犯人的见多识广,于是二人结伴而行,越过万水千山。

一个秋天,犯人惊讶地发现他回到了自己旅途的原点,他的故乡,多年前他正是从这里开始了流放。小镇的风景早已不同过往,他的父母也早已白发苍苍。犯人踏进家门时,他的母亲因为激动当场昏厥。他的父母恳求他留下,他们上了年纪,眼睛看不清了,腿脚也不方便了,他们只有这一个儿子,如果犯人不在,谁来替他们送终呢?犯人的心里十分难受,但他却不能留下。他试图解释,解释他仍是有罪之身,只有到达流放地才能重获自由。但他的双亲只是抓着他的衣角恳求。于是犯人只好进行许诺,许诺他马上就会刑满释放,那时他将成为一个更好的人,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。犯人一刻也待不下去了。他仓促离开,在小镇的旅店住下。冒险家敲响他的房门时,犯人正在房间里哭泣。犯人哭着对冒险家说,他其实也想结束这一切,但要是连他都放弃了抵达终点,那么他在旅途中受得一切苦难便都成了无意义。他已经无路可退了!犯人抽泣了一会便睡了,只有冒险家一个人坐在黑暗里。冒险家开始深思。——此前他一直只是单纯享受旅途的乐趣,现在他却开始思考起终点的问题。一旦这个问题开始出现,那么它的阴影便将永远纠缠冒险家。——冒险家忧郁地看向熟睡的犯人。对方的眉头紧锁着,手里还紧紧攥着衙役的那顶圆帽。


FIN


最近总是想起卡夫卡

而我至今也不知道是谁流放了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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