叙事者在旷野中等待黎明

另一篇《一个小说角色决定去杀掉作者中》,那个在小木屋里埋头写作的青年的个人故事。


=


一位青年——我们不知道他的姓谁名谁,姑且设其为X。

 

X住在城郊山坡上的一间小木屋里,终日对着一张白纸苦苦沉思。他在构思一部长篇小说,这个篇幅浩瀚的故事从孩提时代就在X的心中闪烁。故事的碎片引领X来到了纸前,但在提起笔后,他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片充满迷雾的暗礁,而他既没有船员,也没有方向。一连数日,他如困兽般原地打转,最终只能沮丧的返航。X收好纸,伸着懒腰走出木屋。阳光像刀子一般插来,这明亮让他备感不适。他走向山下的集市。在水果摊前他撞上了一个金发的年轻人。年轻人回过头来,他明亮的金发也像明亮的阳光一样让人沮丧。

 

“你没事吧?”年轻人说。

 

X点点头,年轻人表示了歉意,便匆匆离去。他的身影像灰尘一样消失在午后的街道上。X望着他的背影,一个画面在他的心中隐秘地重现。“一个金发的年轻人,行走在午后的街道上……”

 

X回到木屋,提笔写下开头。主角的登场如阳光一般驱散了叙事的迷雾,于是X看见了无边辽阔的海洋。命运女神终于找到了她纺锤的线头,于是后面的展开也都一清二楚了:“一个金发的年轻人,行走在午后的街道上。他是一名流亡的王子,女神的预言导致了他的落难。神谕说,他将借由至亲之人的鲜血重生,从而成为新时代的王。不愿伤害亲人的青年,毅然出走家乡……”

 

X奋笔疾书,青年的旅途在他的笔下徐徐展开。那位金发的青年在离开尘土飞扬的集市后,自我放逐地走向了晨雾中的森林。一位隐居的贤者收他为弟子,教授他剑术与文法。一别数年,青年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,直到贤者和森林被火燃尽。贤者死前告诉他一个巨大的秘密,人人都想占有的宝藏埋在两国交界处的山岗上,势必要阻止邪恶势力得到它。老人的遗愿将青年引回了纷争的人世,因此一个春日,青年再度回到了尘土飞扬的大道。除了老人托付的图纸和苦修得来的剑术,他孑然一身,别无他物。

 

叙述的进度如日中天,X本人也日渐消瘦。在这些日子,他的头发一天一天的白了。但青年的旅途还在继续,于是他也无法脱身。在山脚的集市上,年轻的剑士在艳阳下遇见了一众伙伴,他们都带着各自的目的追寻宝藏。这是叙述最具活力的时刻,性格迥异的人们为共同的事业团结,也因命运的造弄分别。他拥有了爱情和友情,也经历了别离和背叛。山峰的阴影随着日落迁移,夏日的闪光过去后,剑士踏着落叶前往埋藏宝藏的山顶。他的仇人和友人都渐渐减少了,像从枝干上剥落的枯叶。在故事的高潮,杀死贤者的黑衣组织在半山腰上抓捕了剑士,他在最后一名伙伴的帮助下逃出火场,这位年轻的弓箭手搀扶着受困的剑士,火光照耀在他的金发上,这一刻他无惧于任何阴暗。秋风凛冽,烈火滔天。青年拔出利剑,痛饮仇人的鲜血。

 

青年在虚构的火光中厮杀时,X正在阴暗的木屋里咳嗽。冬天已经到来,他的小屋里四面透风。他的体温像火那般炙热,呼吸也同激烈搏斗的剑士一般粗重。他的眼皮越发沉了,挥之不去的寒冷麻木了他的神经。在炙热的另一头,剑士也跪在地上,因为失血过多感到浑身发冷。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书写着,小说的主人公也一步一步地负隅抵抗。他快要不行了,但他绝不愿在这个时刻抛弃他的主角。致命的一击就要落下,剑士无力抵抗之时,一只手奋力地将他往旁一推。挚友的鲜血染红了视野,剑士大喊一声不。此后是撕心裂肺的老生常谈:年轻的弓箭手说,别管我,你走吧!剑士说,要走一起走!弓箭手说,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吧,不要浪费在这里!剑士说,如果你也死了,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!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 

X在三日后醒来,木屋里烧着炭火。房东的女儿带着晚饭推门而入,叮嘱他好好休息。大难不死的小说家道了谢,便迫不及待的回到桌前。那日剑士将重伤的友人托付给附近的农家,便不辞而别。他决心独自奔赴凶险的山顶,不让友人再同他涉险。死里逃生的弓箭手追出屋外,只看见了一片白茫。孑然一身的剑士,已经消失在山间的迷雾之中。

 

此时小说已接近尾声,X也终于松了一口气。现在,他可以好好审视剑士消失的迷雾,将散落的线索收束,准备最后的结局。但,也许是身体虚弱的缘故,小说家感到自己的思路也随着那场昏迷中断了。剑士本不应该孤身离去。他本该和最初也是最后的友人,那位在旅途上结为生死之交的弓箭手一同奔赴山顶。在那里,藏而不露的弓箭手将揭示一个天大的秘密,事关剑士的身世和女神的预言,还有宝藏的内容与敌人的真容。线索本该在这里收束,巅峰对决也该在这里展开。剑士在不知情下将杀死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,踩着至亲的鲜血成为新王,践行女神的预言。但剑士的不辞而别,让一切都悬而未决了。叙事的迷雾阴魂不散地卷土重来,小说家的眼睛突然跟丢了青年。——他陷入了瓶颈。起先,他难以置信,他不敢相信缪斯女神竟然在这个时候抛弃了他。随后,他愤怒,不甘,他疯狂涂改着稿纸,焦虑地在桌子前打转,将手稿和桌子掀翻在地。但迷雾仍在眼前,通往结局的大道依然模糊不清。突然,他意识到一切都已无济于事。他缓缓地跪下来,苦苦地哀求女神开恩,请她再度赐予他这可怜,不幸的,虔诚的奴仆灵感的恩惠。但是,沉默!什么都没有。只有死寂。他与这个世界曾是那么的亲近。他与他的主人公是那么的亲密。他们曾一同奋战,同生共死,分享彼此的呼吸,听着同一个心脏的律动。但现在他突然被隔绝开来了。他被抛弃了。剑士依靠自身的意志走上了一条新的道路,迷雾划清了界限。小说家颓然地靠墙坐下,捂着脸哭泣。他多么思念那个世界多么想念他的主角。但现在,他不得不接受现实。他的能力实在有限,已经无法驾驭这个故事了。

 

但出于职业的尊严,他仍坐在桌前,对着空白的纸张苦苦沉思。第一日,他只是坐着。第二日,他写了一行字,又迅速删掉了。第三日,他对着墙喃喃自语,不停的在屋内走动。第四日,他似乎放弃了,只是坐在桌前发呆。第五日,第六日也是如此……

 

第七日,他又有动作了。他跑到桌前,焦急地翻找过去的文稿,不时大笑,又将稿纸丢往天上。他疯狂地书写,又把这些东西全部撕碎。房东的女儿发现他烧的厉害。她想带他去看医生,但他拒绝了。“我不能离开!”他将所有人都赶走,并将为数不多的家具都搬来,抵在门上。做完这一切后,小说家平静地坐在椅子上,开始等待。

 

三日过去。他仍是坐在桌前,突然,屋外传来了敲门声。小说家搬开桌子,卸下门板。他抬起头,金发的剑士与黑衣人们一同站在他的木屋前。故事的主人公和反派肩并肩地出现,北风呼啸,他们的头发上都是凝固的冰雪。

 

金发的剑士——我们仍然不知道他的姓名,姑且可以称呼他为Y。“谢谢您,莱维先生。”Y低声说。一位带兜帽的黑衣人抬起手。黑衣人们朝后退去,满身霜雪的金发剑士走上前来。小说家侧过身去,给他让开一条路。Y走进木屋。屋里空荡荡的,一把椅子孤零零地放在地上。炭火已经熄灭多时,炉子里面只有一堆灰烬。剑士拉开剑鞘。他问:

 

“宝藏在哪里?”

 

小说家抬起头,神情疲惫。“我一直在等你,我的朋友……”剑士皱起眉:“等我?”“是呀,你不认识我了吗?”X凄凉地说,“也对,我很熟悉你,你却不熟悉我……我们在许多地方都见过面……”“我没有问你这个。”剑士提高声音,“回答我!那份可以掌握他人命运的秘宝,是否就在你手里?”——小说家并没有听进去。他在屋子里踱着步,低声回忆着,“最初的那一日,你听完女神的神谕后,走向了山脚的集市。那时我也听从女神的指引,来到了那条街道。这是一切旅途的起点,也是命运的线头……”

 

剑士冷冷地打断他。“我师傅的死,是你主使的吗?”

“……你的师傅?是吧,也许是的……”小说家喃喃道,“固然,我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……”

 

“黑衣组织放的火,也是你操控的?”

“操控?也可以这么说……这不重要。”

 

剑士的手已经按在了武器上。“那我伙伴们的牺牲,也是你策划的吗?”

“这有什么策划不策划的呢……”小说家说,“它只是就这么发生。”

 

剑士再也无法压抑住愤怒。寒光一闪,剑尖停在了小说家的喉头前。“为什么你的语气这么平静!?”剑士提高声音,“你做这一切的时候,内心难道没有任何愧疚吗?”

 

“没有。”小说家说,“我只是听从旨意。”

“什么旨意?”剑士大喊道,“事到如今,你还想说你也只是被人指使的吗!?”

 

“指使,也许是吧!”小说家凄凉地笑起来,“我只是另一个知晓神谕的人而已!神谕选中了您,将您推向了悲剧主人公的命运。我也是如此。灵感在一日选中了我,此后我便成为了它的奴隶。它赐予我宝藏的碎片,于是我只能用余生去追寻宝藏的真容……”

 

剑士仍皱着眉。小说家轻轻把剑刃拨向一边,“……您看,您看看我,您看看这间屋子……”他咳嗽起来,脸色因受冻而苍白,“我在这间暗无天日的屋子里马不停蹄地工作,监狱里的犯人出去放风的机会都比我多。我不眠不休地写,并没有人付钱给我。在这部作品完成前,没有别人知道我在干什么。在这部作品完成之后,也不会有多少人能看到它。但我必须写,我必须写……”他的眼睛因为充血而泛红,“我也只是另一个被命运诅咒的人罢了……!”

 

剑士冷冷地开口。“为什么?并没有人逼你,你本可以不做。”

 

“为什么,您问为什么?……”小说家颓然地坐在椅子上。“您看了这一切,还不明白吗?我是个可怜的囚徒,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解放自己。等这部作品完成之后……”小说家缓缓地从怀中拿出一叠稿纸,“……我才真正得到了自由。”

 

交锋只发生在片刻之间。纸张四散,剑士制服了小说家。小说家无辜的举起双手。剑士不由分说地夺走文稿,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。现在,在历经了无数牺牲后,故事的主人公终于取得了人人追寻的宝藏。剑士翻阅着这掌握他人命运的秘宝,检查着它。“这只是一叠平平无奇的泛黄纸张,没有任何奥妙术法的痕迹。”剑士失望地抬起头,“真正的宝藏在哪里?”

 

“从来没有那种东西。”小说家说。他的白发让他看起来异常苍老。“宝藏只是吸引主人公登上山峰的噱头。是财宝,地位,法器,让结局美满的一句好话。它们都是不值一提的庸俗之物。”

 

剑插进了小说家旁边的墙里。但小说家的脸上仍无惧色。“你不用隐瞒。我知道,你把字句写在上面,它们就会变成真的。我不能让这样危险的东西存在于世界上。”剑士压低声音道,“因此我必须在这里销毁它。是你使用的墨水吗?还是羽毛笔?还是你在书写中用的某种魔法?”

 

“哈!魔法!”小说家冷笑一声,“也许是吧。但请不要忘记,魔法的实质不在于创造,而在于召唤。我什么都没做,这些字不过是响应召唤才来到了纸上。”

 

剑士不再说话。他只是安静的凝视着小说家。最初,剑士只是为了恩师的托付才去追寻宝藏。再后,剑士继承了伙伴的遗愿去见证宝藏。现在,剑士为了世上的所有人,要毁灭宝藏。责任如山,他决不允许自己放弃。所有的秘密都掌握在小说家手上,所有魔法的关键也掌握在小说家手上。如果他不能毁灭宝藏,他就只能先毁灭对方。剑士拿起剑,小说家也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。小说家问:

 

“你要杀了我吗?”

 

“如果你再不说的话,”剑士说,“我会的。”

 

“你不会的。”小说家说,“我知道你的为人。我的朋友……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相信你。因为我知道你是虚构的,但我却比任何人都相信你的真实。你的性格,你的气度,你的人生,你的情感,其中没有半分虚假。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你,距离你最亲近的人。在很多时候我们甚至就是一个人……我绝对不会抛下你。”小说家抬起头,眼神诚挚而明亮,“您要寻找宝藏……它确实就在我这里。最初我只拥有宝藏的碎片,但现在它快完成了……我愿意把它给您。”

 

剑士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了。“真的吗?”

 

“为什么不呢?这样我也能得到自由,得到解放……”小说家从剑士手里拿过文稿,“但有一点你们都误会了。书写文本的人并不能够掌握一切,想象力并非可以永远为所欲为。就算它可以为所欲为,它也不是真正的宝藏……您的旅途本身,这一切的苦难和历练,这才是真正的宝藏。这使您拥有了撼动叙事的力量,最终到达了这里……现在,您将它拿去吧,我的朋友……我的使命已经结束了。”

 

小说家松开手,将纸张随意一洒。文稿漫天飞舞。剑士错愕了。他的注意力被飞舞的文稿吸引了。剑士的视线追逐文稿时,小说家握住剑刃,朝自己的脖颈割去。落下的纸张遮住了他的表情。

 

一切发生太快,来不及制止。剑士推门冲向屋外,大喊治疗师的名字,但黑衣人们都沉默着。小说家的面庞开始扭曲。最开始,他看起来仍是一个白发的青年,有着苍白的脸色和充血的红瞳,动脉溅着鲜血。但很快,他的形象开始透明了。他一会是白发皑皑的老者,一回会是满脸倦色的中年人,一会是纯洁无知的孩童,一会是天真懵懂的少女,他是转告神谕的神官,是教授青年剑术的贤者,是陪伴剑士的伙伴,在火场奋不顾身推开他的友人,是剑士自己。他的面孔时而狰狞,时而慈祥,时而忧愁,时而快乐。他看起来就是任何人。一切颜色都迅速地从他身上褪去了,只有那双红色的眼睛还在对着剑士微笑。再后来,他的五官淡到几乎看不出来,鲜血也不再从脖子处喷出,只有一些黑白的字句还在他的身上流淌。剑士想要抱起青年,去外面寻求救助。但这时风从敞开的门外吹来,一下子便把他吹散了,只有几个词语还在地上滚动。剑士去捡起那些词语。它们刚触碰到他温暖的手心,就像雪花一样化掉了。

 

剑士独自立在屋中,感受到了茫然无措。此刻他明白,神谕最终还是以另一种形式实现了。他刚刚失去了他的至亲,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熟悉的对象,很多时候他们甚至就是同一个人。那一日他被神谕选中,而恰恰是他对自己命运的掌握,使他最终走进了命运的陷阱。黑衣人们自屋外鱼贯而入,匍匐在呆立的剑士面前。叙事在这一刻收束,早已定论的结局终于落下。叙事者消失了,小说主人公完全的掌握了自己的命运。在这之后,再也没有魔法,没有神谕,没有传奇,没有故事。剑士借由至亲之人的鲜血重生,从而成为新时代的王。

 

FIN

 

再也不想写自己是原作的同人了,改编难度太他妈大了,而且还改的我自己都不认识 

评论 ( 11 )
热度 ( 626 )
  1.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